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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外星生物交流如何破冰?拿点好吃的 | 科幻小说
一 温度线·测绘员·老前辈第一次碰上温度线北抬的时候,测绘员还只是个实习的,看见死的大甲虫也要汗毛耸立。一旁的老前辈则笑话他:“这么大人了,还怕虫子?”他反驳道:“它们这么大个儿,哪里还算虫子?再说,碰上活的就没命了,能不怕吗?”老前辈笑得更大声了:“我见过活的,就在我面前,它一步也不敢动。它们怕冷,过不来的。就算过来,看那迟钝的样,估计也没什么。”算了吧,您连暖气管附近的老鼠都不敢逮。测绘员窃笑。老前辈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,而且是位姑娘,性情爽朗,偶尔露出孩子般的天真脾性,跟内心阴霾的测绘员正相反。“那每年失踪的测绘员都是怎么回事?”测绘员质疑。“他们啊,都是辞职了。因为工作协议必须干满15年,违约要坐牢,所以才装失踪。我知道几个,都是躲在大都会的角落里生活,过得也还不错。”后来,这位老前辈也毫无征兆地失踪了。至于是不是辞职,测绘员也不清楚。在老前辈负责的区域,人们找到一只死得蹊跷的大甲虫:它的尸体完全越到了温度线的这一侧。这种情况此前闻所未闻,之后也没有发现类似事件,有的人认为是被野生动物推过来的,也有人认为是一种挑衅。甲虫被冷冻武器冻裂而残破的身上,染着明亮的蓝色荧光,应该是与老前辈相遇过、战斗过。但老前辈的身影却没有找到,只有一条向南延伸的蓝色条带,还在朝温度线回缩,也许是战斗中被甲虫们拖过去了。她的冷冻喷枪还留在原地。测绘员们并没有战斗的职责,大多只在实习期受过一点基础的武器装备培训。在上次人类远征失败以后的近百年来,几乎无人愿意冒险跨过温度线,而且总部也极不提倡主动战斗。于是,北方大都会里的人们目前仍在讨论,是否要把老前辈追认为英雄。一年多就这么过去了。 漫漫长夜,南风滚滚,测绘员在旧温度线的附近独自骑着摩托。他那防水反光布制成的外衣被仪表灯染为暗橘色,背后的机器在不停地放出一些软糖状的蓝色荧光纽扣,贴到身侧成排的黑色大甲虫尸体上——它们畏惧低温环境,但又日复一日用生命试探底线。蓝纽扣是边界线的塑造者,会主动吸附在大甲虫的外壳上,借这些试图随热量向北扩张的贪婪入侵者,拼凑出一条可从远距离轻易辨识的边界线,这就是“温度线”。四季轮转,温度线的位置也呈周期性浮动。如今是北半球的冬末春初,温度线即将北抬,因此测绘员的工作也异常危险:万一北抬的速度比预想要快,他就将不知不觉越界,陷入甲虫所在的温暖领域。因此,测绘员如履薄冰地播撒蓝纽扣,一旦出现问题就要快速北撤。目前为止情况尚可。蓝色的温度线画在绵延不绝的黑色矮墙上:在这些一两米长的尸体下面,掩盖的是两个月前画的旧温度线,色彩已经风化了大半。这证明温度线的南移确实已经结束,旧线已经在北抬了,甲虫们也开始向北迁徙。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,但也没什么意外的,不过是每年的惯例。在夜里十点,今天的温度线测绘工作完成了。测绘员向总部报告完毕以后,先倒回去一段路,再背对温度线走了一段,反复确认自己在线这头,才安下心来,支起帐篷。帐篷搭好以后,谨慎的他又在外面摆了一圈冷气罐,塑成一面冷墙。测绘员进了帐篷,开启暖炉,缩进睡袋里,但很快又紧张起来。他听见了脚步声。在这危险的边境,其他的测绘员都离这边至少50公里,那脚步声如果不是来自粗枝大叶的夜行动物,就只能是甲虫发出来的了。虽然帐篷外有冷气罐保护,但测绘员依然心惊胆战。人类的恐惧往往并不受理智压抑。脚步声很快消失了。测绘员刚安下心来,声音却再次出现。重复了几次以后,测绘员钻出睡袋,换好外衣,拿着冷冻喷枪朝帐篷外走去。夜晚的气温至少还在下降,如果等到太阳出来,情况只会更糟。但在帐篷外面,他碰上的是那位失踪的老前辈。老前辈还穿着测绘员统一的厚实制服,看上去面色红润,同时背着一个大包袱,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。“先让我进去暖和暖和吧。”老前辈看着一脸茫然的测绘员,率先开口道。测绘员侧过身,让老前辈进了帐篷。在得到总部允许前,接触失踪人员是违反规定的,最严重时会被当成背叛者,不过在这边境上倒也没人特意检查,除非失踪人员回去后被发现了。老前辈在暖炉旁坐下,打开包袱,拿出来一些奇怪的东西,其中包括一串青绿色的长条状水果。“这是香蕉,热带的水果。”她解释道。测绘员从未见过这个,兴奋得忘了害怕,连忙坐到老前辈旁边。“您从哪捡到的?”测绘员问。老前辈大笑,讲起自己失踪以后的经历。
二 甲虫·香蕉·地下丝绒(两人挨着坐下,时而看向暖炉,时而看向对方。老前辈眼眸清澈,仿佛有新鲜的泉水从中涌出。接下来,测绘员只是默默倾听,冷静的面容下掩藏着无烟的火苗。)当时我和你现在一样,在进行温度线的测绘。本来冬季的测绘应该是比较轻松的,北风强劲,外骨族们一天天地往回缩,我顺着他们的节奏铺线就是了。不过我们总是低估了世界的变化速度。比如你手里的冷冻喷枪是第7代产品,在我刚当测绘员的时候,用的还是第5代,你实习那会儿用的应该是第6代,但即使是第6代也跟最新的型号有很大差异。可是你根本没注意这些,连保险的位置改变了都不知道!我是说,连我们身边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在不经意间有了质变,那么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未知的变化呢?从上次远征失败算起,我们和外骨族快一百年没有打交道了。这将近一百年来,我们双方一直在温度线的两侧此进彼退,没有任何交集。那么,我们对外骨族的一切印象真的还正确吗?我不想再管他们叫甲虫,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污蔑,如果我们不改正,就永远无法正视外骨族。要是有文字记录,我希望以后也不要再用非人的“它”去称呼外骨族。尊重是理解的第一步。第一次教会我这点的,是我碰见的那名外骨族青年。当时他奄奄一息,身上全是温度线的蓝色痕迹,应该是之前被我误认为死尸了。我一开始想往回再撤几步,但他实在是太虚弱了,几道蓝色荧光随风摇动,有如矿场中青金石的碎屑,根本没有一点杀气。我缓过神来,想起这算是件怪事:这位外骨族青年一直在朝北走。和以前那些探查底线的先锋不一样,它并非有生命危险就原地停下,更没有躺下,而是拼命往北走,就像要突破这条温度线一样。当了这么多年测绘员,我第一次意识到,外骨族可能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种智力低下、浑身武器的可怕家伙。那位外骨族青年在看着我,他漆黑的眼中映着月光,那是人的眼神,你能看到比应激反射更复杂细致的变化,就像一片湖水泛着波纹。我就在那时决定要冒险,要跟这位青年交流,要揭开外骨族的秘密。我早就想这样做了,从我年幼时开始,我就相信这世界不该是印象中那么残酷的,我们和外骨族并不是无法互通的。我们都是有智慧的生命,凭什么必须对立呢?我怀着可能被诱杀的觉悟,一步步朝蓝色的外骨族青年走去。我把冷冻喷枪放到背后以示友好,同时也随时准备拔枪。他们可伸缩的硬爪有接近两米的攻击距离,所以我只敢站在两米以外。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几秒,谁都没敢动弹。北风从我背后绕到他面前,他的副足在胸前不停地颤抖,不知道是在表示警戒还是单纯的冷颤。然后,我的无线电通讯机突然响了。这可不是好事,因为我根本腾不出手去接,也分不出精力去跟哪个远方的测绘员唠嗑。因为长时间在户外,通讯机的声音调得很响,那个青年也听见了。我看着他,心想这下麻烦了,万一被当成是挑衅或者示威,基本上就丢掉这次沟通的机会了。果然,他激烈地动了。事已至此,我只好拔起冷冻喷枪对准他。我也好多年没有开枪了,手臂根本不适应喷枪的重量,费了一番工夫才瞄准。但他没有伸出硬爪防御,而是用颤抖的副足指着我。我不知道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含义,也不敢往好里猜测。喷枪的有效射程只有一米多,而冻死一个青壮年的外骨族至少需要10秒,所以要不是被逼到这份上,我根本不愿赌这一把。我一个箭步把距离拉近,接着朝他的下半身喷射液氮雾滴。1秒,2秒……我大脑一片空白,等回过神来,已经过去20秒了,那青年的半个身子已经碎裂,渗出的淡黄色体液也冻住了。应该死了吧。我盯着他下半身的惨状,一时不敢往上看他的头:死尸的脑袋比任何部位都可怕,尤其是眼睛,因为这个部位能传递感情,看了以后,你会怀疑他是否还活着,是否会突然醒过来反击。我后退到两米以外,两腿发软坐到了地上,这才慢慢抬起头观察。果然没死!10秒的记录是哪个人留下的?我当时咒骂着不负责任的研究者,同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:我位于外骨族的攻击距离以外,而且他已经丧失了移动能力,现在我是百分百安全的。但半死不活的虫子实在太可怕了,比活虫子和死虫子都可怕……对不起,当时那个愚蠢的我看着那位外骨族,的确只想到“虫子”这种卑劣的词。他只剩上半身能活动,但依然没有掏出硬爪,只是振动他的副足——他好像根本没有攻击的欲望。与此同时,我的通讯机还在响。这个不守规矩的测绘员,之前在联络时间以外通讯就算了,怎么30秒未接通也不自己挂断!有紧急情况不知道去问总部吗!我接通了机器。“想吃……香蕉吗?”没头没脑的第一句话。“什么?”我问。“香蕉……吃吗?”“别说这些了,我这边有个甲……”“往……南边……走……三公里……我们的……村子……”通讯挂断了。与此同时,那名外骨族青年也停止了活动。哪来的疯子?我决定在向总部汇报情况之前,先回拨给刚才那个人,最好把他的信号源也找出来,以后好找他算账。结果,信号源竟然就在附近!我一开始没想明白,以为是哪个家伙恶作剧,在附近看我笑话,但周围是一片旷野,应该没处躲。我顺着信号强度看过去,发现信号源是外骨族青年。他当时已经停止了活动,但头上的独角还在充当天线。对,外骨族的独角其实是天线!我们一直以为它们智力低下、没有语言,其实他们可以用电信号交流。而他们体内的生物质蓄电池,即使死后也能运作一段时间。我终于知道这名外骨族青年为什么一直在振动副足了:他是在用副足尝试与我交流。而我迟迟没有接通通讯!这场千载难逢的交流被我毁了。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我胆怯了、怀疑了,我贪生怕死。但这位伟大的外骨族朋友用生命挽回了一切,就像温度线附近那些先锋外骨族一样,他们在牺牲自我时从不犹豫。他用生命向我证明,外骨族愿意与人类交流。罪过啊……我当时百感交集,面向南方怅然若失,眼前是身披蓝色荧光的外骨族青年,身后冷酷的北风始终在推搡我,催促我去完成朋友的遗愿。我于是向南走去。我意识到,自己是非去不可的。我一直相信,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一个使命,这使命会在某一天突然降临,把你引向那唯一的道路。而你也会瞬间明白,那是条你心甘情愿踏上的道路,是你一直在寻找、而且只有你能走的道路。我的使命就在那一刻降临了,而使者正是那名外骨族青年。我遵循使命向南走去。 从跨过温度线的那刻起,我就像踏进了一场梦。我的头脑开始漂浮,腿脚也轻盈得像大雁。肾上腺素大概抵达了我的全身,而月光遍布我的外衣。最初的一两公里很轻松,和咱们这边一样,外骨族也不愿意离温度线太近,所以整片旷野和平时巡线的时候一样冷清,偶尔听见的都是风声、杜鹃啼鸣,或者野兔野鼠的跑步声。随着我接近那个外骨族村子,情况才变得复杂起来。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成群的外骨族,而我刚刚失手杀死了一名他们的同族。这些外骨族是否与那名青年一样爱好和平?他们是否想杀了我、替同族报仇?他们是否会用无线电与我交流?我当时什么都没想。我已经走到这里了,剩下的就是随机应变和信任。我的冷冻喷枪早在出发时就丢掉了,因为我要展示诚意,而且我不可能靠一把喷枪战胜一村子的外骨族。在漆黑的深夜,村子里尽是橙黄色的萤火。外骨族喜欢就着这种灯火休息,所以村子都是彻夜通明。守卫看见满身反光的我走来,既没有警戒,也没有慌张,而是静默着站在原地,连招呼都不打。说实话,我当时有点失望。径直进了村里以后,周围都是螺旋状的房屋,像巨大的蜗牛壳,有一半埋在地里,应该是为了保暖。建筑材料是外骨族的蜕皮。奇怪的是,房屋都是一样大,看不出社会地位的高低。我本来想找到村长之类的管理者,可他们根本没有这类分工。村子中央有一根巨大的塔,由无数外骨族的独角拼成,应该是用来与其他聚落通讯的天线塔。我站在这棵参天大树底下等候,周围的外骨族都我行我素,似乎我做什么都无所谓,又或者他们并不具备完整的思考能力。然后,我的通讯机响了。我已有准备,不慌不忙地接通。“你好,人类。”声音和之前的青年一样,大概这是他们唯一的频率和音色。“你好。”“我们是外骨族的首脑。我们外骨族是意识高度统一的种族,所有个体都具备相同的思想,共享记忆和思维,我们称此为‘同调思维’。你之前遇到的是一名先锋,职责是引导一名人类前来交谈。他的任务现在完成了。”“对不起。我……”“不必道歉。不同文明间的交流难免伴随伤害。藉由伤害,彼此才能进一步理解。我们最初来到这颗星球时,也不由分说地伤害了你们,侵占了你们的领地。但这些都过去了。我们经过几百年的努力,窃听你们的无线电通讯,研究你们的遗迹,终于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一些文化,能够与你们交流了,现在只差一步,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件事,并相信我们。”“我就是为此而来。”“太好了。首先,请吃香蕉吧。”一位外骨族抱着一堆香蕉朝我走来。我是第一次见到香蕉,那东西看起来像微曲的手指,未成熟的是青绿色,熟了就变成黄色,之后还会逐渐变黑、烂掉。我掰下其中一根黄色的,一头是细长的把儿,另一头是黑色的硬毛。我觉得硬毛不像是能吃的部位,就从把儿开始咬下去。真涩。我第一口咬完,感觉上了当。这东西真的能吃?怕不是外骨族没有味觉吧?“对不起,忘了跟你解释。请把皮剥开,果肉在里面,是白色的。”不早说!我吐出嚼了一半的把儿,剥开黄色的外皮,白果肉香甜扑鼻,软糯得没有牙也能享用。真好!我一口接一口吃下去,嘴里到处甜滋滋的。“你如果喜欢,可以再吃几根。”我马上又掰了几根品尝。青绿色的口感稍硬,甜味弱但香味重,有些太生的甚至和把儿一样涩;黑色的口感最软,但有股酸腐味;黄色带黑斑点的口感适中,应该适合大多数人。我吃香蕉的时候,外骨族首脑什么也没说,就像是在等着我说什么。“谢谢。都很好吃。”我抹了抹嘴。“你最喜欢哪种?”“青绿色的吧,我口味淡。”“我们最喜欢黑色的。这就是我们和人类的第一个差别了。接下来,我们想请你作为人类代表,尝试更多的东西并给出评价。”“没问题。下一个吃什么?”“不全是食物,也有其他的,比如生存环境、行为方式,还有我们最不理解的,被你们叫‘艺术’的东西。”“好办。我给你们解释艺术。艺术就是因人而异,能让每个人类个体欣赏后都有不同且深刻的体验,这种东西就叫艺术。”“你说得太抽象,还是用一些例子来说明吧……”从那天起,我就一边随外骨族迁徙,一边在村子里跟他们聊艺术。不过我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,懂的也不多,说的基本上都是极其主观的个人感受,好在他们并不介意。我拿着他们提供的资料,从交响乐团侃到朋克摇滚,从文艺复兴侃到写意山水,从唐诗宋词侃到北欧神话,从后印象派侃到最近的断链主义,总之是把所有排得上名号的人类艺术家和作品得罪了个遍。有一次我讲得太过,自己也觉得不好,就问他们,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类来,让我们一起来讲,这样他们理解得也会全面些。但外骨族坚决反对。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:“我们派先锋与你尝试交流的时候,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。现在你的失踪被绝大多数人类当成是一次纯粹的意外,但如果多来几次,肯定会引起警觉。而且这次能找到你这样一位友善、敢于交流的人类,我们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了。万一碰上的不是你,而是某个更加畏惧我们、仇视我们的人类,我们的行为很可能被视为宣战,然后重蹈千年来的无数覆辙。在足够了解人类的思维之前,我们不能再冒任何风险。”讲艺术的时候,外骨族就犒劳我一些热带水果。一开始都是香蕉,后来多了菠萝、椰子、榴莲……我都带回来了,一会儿也叫你看一眼。与此同时,他们也开始学习人类的思维和科技,从农耕到电力的人类文明产物,都在村子里出现了雏形。他们的学习速度很快,过了不到一年,已经学会了搭建基础的电信网络,因为电信网络的思路和他们的同调思维很像。
但关于断链主义,他们就很不理解。有一天,他们突然邀请我去参观他们的飞船。飞船位于远方的沙漠地区。我没细想,跟着外骨族出发了。说来奇怪,跟他们相处这么久,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最初的村子。我竟然从没好奇过他们在其他地方的生活,明明这星球上有一半多的地盘都是他们的!外骨族对我很好,怕我的体力不足以长途跋涉,安排我乘坐外骨族的运输线。运输线是靠众多外骨族劳力运作的,途中有众多补给站,有点像古代的驿站,只不过站与站之间跑的不是马,而是外骨族。我就被两三个外骨族青年轮流扛在身上,一路颠簸着往南方去了。到目的地时正好是早晨。阳光下是一片赭黄色的沙漠,大大小小的沙丘随风爬行着,热浪尚未涌起,外骨族飞船像一颗硕大的球形陨星躺在沙漠中央,附近有熙熙攘攘的影子,都是外骨族。这么大的飞船确实需要不少维护工作。走进以后,我才发现飞船是由外骨族的躯壳残骸制作的:他们为了保证材料的品质足够好,甚至没有用蜕下的壳,而是有一批外骨族选择主动自杀,留下最有活力和韧性的遗体。以前我听说蚂蚁在雨季渡河时,会抱成一个球来打造方舟,用最外层同伴的牺牲换来族群的延续。看来外骨族也有类似的传统了,只不过他们跨越的不是某条雨林中的河流,而是寂寥空阔的星河。文明无不是靠大量生命堆积而成的,但外骨族的方式显然是最直白的一类。在飞船里,外骨族给我送来一张古代的唱片,是他们复原的。唱片盒上印着一根熟透的鲜黄大香蕉,侧面写的是古英文,翻译过来叫“地下丝绒”,应该是唱片的名字,我记得在哪里听说过。他们问我:“你知道这个……歌曲?还是叫什么……这个有什么意义吗?”我说:“这得看情况。”“什么意思?”“如果是古代的那首原作,确实是有些意义的,但如果是断链主义者的仿作,那就没有任何意义。”“就像古董的真品和赝品吗?”“不。对于古董,赝品的价值在于被错认为真品,所以赝品的制作者们一门心思地还原真品。但断链主义者与之相反,他们极力去破坏仿作与原作的关系,希望通过形似而神灭的仿作来肢解原作,消除原作的意义。其实听一听就明白了。你们有没有能放唱片的机器?”“我们试着做了一个。”他们说完,递给我一台六边形的木盒子。打开盖,里面唱针、转轴、扬声器等等精巧得很,比起人类工匠的手艺毫不逊色,可他们的前肢比人类的手差多了。我把唱片放入,别好唱针,让唱片开始缓缓旋转。短暂的沉默以后,木盒子里传出了响声。对,响声。我实在不想承认那玩意儿叫音乐,太丢人了。一切令人烦躁的音色按最混乱的节奏和调子冲了出来,就像从刚疏通的下水道里一齐飞出几百只苍蝇。更倒霉的是,从那以后,我一看见熟透的香蕉就会想起这件事来。这不怪地下丝绒,全怪那个挨千刀的佚名断链主义者。“这就是断链主义的典型作品。”我拔掉唱针解释说,“这些人把原本的韵律、美感通通打破,表现出极致的暴力和破灭,靠欣赏别人乃至自己的痛苦来得到满足。”“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成为你们的流行艺术呢?”这把我给问住了。就我所知,到目前为止,没有一套像样的理论能剖析断链主义,因为靠理性根本无法理解这纯粹的破坏欲,它连快感都算不上。而且承认断链主义,就是否定了人类一直以来“追求和谐秩序”的美学基础。我只好说:“可能是我们失控了吧。”“失控?”“对。艺术是带来希望的,我们现在没有希望,所以也不需要艺术了。”说完,我突然哭了。我很久都没那么痛苦过,因为我说出来的,比黄黑的烂香蕉还恶心。也许是离开人类社会太久了,自己竟然试着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人类,而且得出了答案。更恶心的是,这个答案我无法反驳。它似乎是正确的,而且还很简单,就像所有的真理一样,我一发现它,就知道它是对的。外骨族也承认了。他们看着我满脸的眼泪鼻涕,就像在看一只在雨后漫游的蜗牛,湿漉漉的,还背负着沉重又无法割舍的东西。“我们理解你,朋友。”外骨族簇拥着我,“多亏你的帮助,我们从人类的文明中又学到了很多。你们虽然脆弱、多疑、分裂,交流效率也很低下,但正因如此,你们有一个独特的优势,就是富有创造力。面对自然的变化,你们有极大的潜力,有足够多异想天开的途径去延续文明。而这种能力集中表现为艺术。我们一直想理解你们的艺术,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:艺术就是希望。你们有一双能望见未来的眼,一副愿意相信未来的头脑,还有足以实现未来的双手。这些是我们梦寐以求的,但我们永远也得不到。我们不可能放弃同调思维,去追求你们这种斑斓的希望。“我们只能永远用肉身建造温度线、通讯塔、飞船,而不会像你们一样开采利用更多资源。我们的体魄让我们缺乏危机感、惰于思考,所以在我们的母星进入气候冰期时,我们毫不犹豫地逃往了宇宙。我们本可以选择去预测冰期的终点,去主动适应冰期,按你们的知识,这一定比在宇宙中找到下个家园要容易得多。但我们没有,因为我们以为冰期是无尽的,以为在宇宙中漂流更简单。这样是不行的。宇宙中的危机数不胜数,我们这次幸运地来到这里,但不可能次次幸运。甚至可以说,下次肯定是凶多吉少。或许我们该尝试模仿你们,将唯一的首脑分裂为多个。“不过这似乎来不及了。学习了你们的科学以后,我们推算出一个可怕的未来:这颗星球很快也将进入漫长的冰期,而且单凭你们人类的能力,基本是撑不过去的。但这次,我们不想再逃走。我们想和你们一起渡过难关。朋友,我们想请你带着我们的信回到人类社会,劝说人类与我们结盟。”这就是我如今回来的理由。临行前,外骨族还送给我一根黑色的短棒,比手掌稍长一点,是拿他们的蜕下的足节外壳制作的——这是他们向别人表示友好和尊重的传统。我准备回去以后马上收藏起来。如果这次结盟成功,我们人类就再也不用害怕温暖的季节了,南半球的人也终于可以跟我们重逢了。等到适应了冰期以后,我们就和外骨族一起生活,一起沐浴阳光,一起吃香蕉,按着各自的口味,吃不同颜色的香蕉……
三 外骨族·人精·信件老前辈讲完,从那串青绿色的香蕉上掰下一根,递给测绘员。“吃吧!”测绘员接过来,剥了皮咬下一口。从他的表情来看,那味道离酸腐远得很,而正好是最新鲜的香甜。“我要带着这些水果,还有外骨族的信件,结束千年来的一切恩怨!”老前辈壮志满怀,帐篷则“嘣嘣嘣”地鼓起掌来。“可是……”测绘员的语气很犹豫,“大都会里那些主战派……”“用这些还堵不住他们的嘴吗?”老前辈戏谑完,拍了拍包袱。测绘员皱着眉头,直视老前辈矍铄的眼。“您能保证……”他用手掌包住嘴,哈了一口气,不自然地搓了搓,“您确定那些甲……外骨族,他们没有别的打算吗?我直说了,作为旁听者,我可以轻易指出您的故事有哪些地方不合理:首先,对不起,您在我面前从未表现出单刀赴会的勇气,一名外骨族青年的牺牲足以改变您的性格吗?其次,您在外骨族的村庄里享乐这么久,如果外骨族真的那么和善,您一定有数不胜数的机会离开村庄,了解他们的飞船、运输线等等,为什么您迟迟没有行动?是不是您被误导了?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?还有,关于断链主义的情况,外骨族本可以靠监听我们的电波通讯来了解,为什么还要参考您这个外行人的意见?至于冰期,既然他们用的是我们的科学,为什么我们自己从来没有推演出这种结果?像这样的矛盾随处可见,您是怎么也解释不通的……”老前辈坦率地看着测绘员:“你很聪明,也很冷静……”“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吗!”测绘员打断道,“大都会的那些人,他们那些人精从来没见过真实的温度线,考虑的也不是什么‘冰期’,什么‘人类的未来’,而是自己的短短几十年怎么过!你去跟那帮人讲道理,谈理想?他们只会把你当叛徒!而且你的故事连我都说服不了!香蕉?唱片?如果这些东西也有推动社会的能量,那……”看着测绘员激动的脸,老前辈依然面色不改,等待他语塞之后的下句话。但接下来,测绘员只是深呼吸,没再说什么。他低下头,看着鲜艳而诡异的热带水果,竭力吞咽自己的唾液,喉结如枪栓上下翻动。老前辈探出手去,轻抚测绘员头顶的短发。测绘员闭上眼,像一只刚刚躲回巢穴的小兽。“我们都是人啊。”她苦笑,“人太简单了,只要活着就会陷入困顿,只要困顿就会渴望共情,只要共情就会变得柔软,只要柔软就会开始妄想,只要妄想就会轻易被骗,只要被骗就会爆发出能量。不过这次轮到我,而我赶上了外骨族的事情罢了。”“别去汇报。你就在大都会隐居,和那些失踪的测绘员一样……”“但我其实再也没见过他们啊。”“你要是能活着,我也不需要再见到你……”“你真的……一点都不信我的故事?”测绘员没有回应。老前辈于是笑了。过了一会儿,测绘员觉得帐篷的底角似乎有些松动,走到帐篷外检查。外面的南风夹着一丝湿润,可能是消融的雪。他看向东方,靛色的天空已经变浅:长夜快结束了。到了黎明,老前辈与测绘员道别,然后扛着整袋的新鲜热带水果,走向最近的补给站,再乘车前往北方的大都会。而测绘员要等到一个月之后完成工作才能回去,到那时候,老前辈的事情应该早就有了定论。在这一个月里,测绘员与世隔绝,孤独地在温度线上骑着摩托。自从听了老前辈的故事,他对外骨族的恐惧在渐渐消失,转化为一种共情和悲悯。那温度线上倒下的一副副躯壳,他们是先锋,是牺牲者,是自由的、无畏的生命。他们的敌人并非人类,而是寒冬和冰期。虽然他们伤害过人类,但人类也还击了,如果总纠结这些,恐怕会忘记更大的麻烦:那来自自然的威胁。枯燥的工作途中,测绘员还时常想象老前辈口中的那个唱片,想象封面上那根鲜黄大香蕉的模样,直到自己的嘴也向上弯成香蕉。每天晚上,测绘员也不再提心吊胆地用冷墙围起帐篷。他一边感受着偶尔钻进来的温暖南风,一边在暖炉旁闭目畅想。他只尝过了香蕉,其他的热带水果老前辈没舍得给,说是要留给大都会的人。金色的菠萝跟人脑袋一样大,棕色的椰子里面汁水满溢……测绘员伴着对它们的记忆入睡,每晚的梦都香甜了。如果外骨族真的肯合作,以后一定要天天吃这些东西。测绘员如此想到。春季,测绘员该返乡了。他把器材整齐地收纳成箱,装在了摩托上,准备顺着南风离开蓝色的温度线。不久以后,这蓝色荧光将成为历史,躺在某座昏暗冷清的纪念馆里,用层层玻璃罩住,旁边再摆一块自以为是的解说牌。准备出发前,测绘员回头凝望着身后成排的外骨族遗体。他现在能大致分辨出这些外骨族的身体结构、年龄乃至死亡时间,但这些理解是针对死者的,在今后的交流中可能不是很有用。“再见了。”测绘员低声向温度线上死去的外骨族们告别。通讯机正好响了。“这里是测绘员02917号。”测绘员报告说,“温度线测绘工作已完成,即将返回……”“请留在原地。”另一头传来了没有温度的机械声音。那声音接着说:“您所处地区将于三天后进行突击作战,请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,侦查温度线南侧的情况,如有重要发现,将作为奖励计入战时评分系统。注意,您目前存在通敌嫌疑,若此后表现良好……”测绘员听从命令,愣在了原地。以他的身份,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一情况的。
故事进行至此,无疑走上了最坏的道路。这个结果与目前为止所有的参与者有关,包括老前辈、测绘员、大都会的统治者们,还有我们外骨族自己——按多数人类的习惯,叫大甲虫也可以,我们并不在乎名字。老前辈的问题在于过分天真,测绘员的问题在于过分懦弱,统治者们的问题在于过分短视,我们的问题则是太不理解人类。我们本以为,星球文明级别的理性都能看到至少千年尺度的最优解,可就像测绘员的悲观判断一样,大部分的人类精英最多只能看到五十年,甚至只有二十年的未来——这大概是人类的寿命与健康所限。现在我们该解释那些“大都会人精”的想法了。与测绘员分别大约三天后,老前辈回到了大都会,很快被当地的卫戍部队扣押。她的包裹被一路传递到研究部门(经过一层层被人类叫做“揩油”的行为以后,热带水果只剩了原先的一半)。水果通过检测之后,被分配给研究人员和部分统治者享用,品尝过的人类基本都很满意。但另一方面,我们自以为充满诚意的通信却引起了他们的警惕。信件是我们学习了人类语言以后,用纸张和墨水写就,并以足节甲壳收纳的,一字一句都斟酌良久,且与老前辈反复确认过。但正是这份诚意导致了怀疑。“他们怎么能学会这么地道的文法?”人类精英们一边念叨着类似的话语,一边在温暖宽敞的会堂里坐立不安。显然,人类低估了我们的智慧与进步速度。但我们也同样低估了人类。就在老前辈回归前不久,人类的科学有了一次重大突破:我们的通讯波长和编码方式被破解了。人类当时正准备大量采集我们的甲壳用于解析,而我们刚好送去了一份样本。我们惯用的通讯波是一种时间上不连续的各向同性微波,正常功率很低,可以隐藏在宇宙微波背景中,只有通过极其精密狭窄的接收频段和复杂的解码运算才能接收。但在跟老前辈大量学习人类知识的这段时间,为了从人类社会获得更多资料,我们大大加强了通讯波的功率,也因此暴露了自己。我们本以为靠复杂的加密可以撑过这一年多,可人类虽然对气候剧变的前兆毫无觉察,在对抗我们这方面倒是机敏多了。总之,人类研究了甲壳信筒,发现我们蜕下的甲壳能吸收部分声波和光波,具备被动通讯的功能,是天然的监听与监视器——我们的温度线正是如此运作的。我们的记录到这就中断了。一段时间以后,几名人类的代表通过信号转换器与我们进行了最终的交谈。他们一个接一个发言,语气里充斥着傲慢、自信和胁迫。“贵文明于千年前作为不速之客闯入我们的家园,让我们承受了无数痛苦,逼我们背井离乡,不得不与南半球的同胞分离。你们倚仗自己的强健体格,屠戮我们的祖先,戕害我们的文化,让我们深陷绝望。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足以击破你们的冷冻武器,终于能洞察你们的通讯和计划,你们觉得,我们会原谅这一切,与你们谈和,帮你们抵御冰期吗?”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类血脉偾张地大声喝道,“你们该滚了!”这几个人隔着机器,朝我们的足节甲壳发泄着怨恨。这些怨恨来自祖先、来自历史、来自压抑的人类社会。这些怨恨曾是人类的一根救命稻草,但此刻又是一条厚重的蒙眼布。不过怨恨并非他们真正的动力——大片的优良土地、宜人的气候、高昂的民间情绪……在赶走我们能获得的巨大利益面前,没有谁想跟我们合作,除非我们和以前一样,再次逼他们付出相当的代价。当时的我们做得到,不过人类并不清楚我们的全部实力,也无法及时理解这个代价。所以我们该滚了。两败俱伤对任何一方都毫无益处。我们近千年来一直在等待人类的成长,希望有一天能被谅解。这样看来,我们其实也是傲慢的。或许我们该早点交流,趁人类还不够强大、不够绝望。
四 胜利·新都·我们至于之后的故事,都记录在约二十年后,为庆祝迁都而修建的“人类胜利纪念馆”里。纪念馆里摆满了我们的甲壳文物,无数甲壳碎片则被加工成碗筷、玩具等等寻常物件。所有甲壳的被动通讯功能都没被破坏,就像是故意在向我们炫耀。作为英雄受邀在纪念馆当解说的时候,测绘员已经有一半身体换成了机械义体。纪念馆里人很多,都是人类,有眉飞色舞的青年,有毛毛躁躁的小孩,也有故作深沉的老人。他们都很高兴,因为有生之年享受到了人类的胜利,可以为千年鏖战的终局欢呼雀跃。但他们其实并不理解这场胜利,只是在凑热闹,就像他们看到新闻中千年一遇的天文现象也会莫名兴奋。对他们来说,温度线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遥远。测绘员用机械声带一遍遍重复着他的演讲:“那些自称‘外骨族’的狡猾甲虫,他们曾经策反了我的一名老前辈,用珍稀的热带水果招待她,用和平的话术消磨她的意志,还让她回来感化我们人类,利用我们的怜悯和恐惧来劝降!他们的同调思维的确很强大,但终究战胜不了自然规律!他们擅长欺骗,但骗不过我们,因为这里是我们自古以来的家园,我们永远不会放弃!那些只会背井离乡的甲虫们永远不会理解!”说着说着,测绘员热泪盈眶,肉眼颤抖着,仿生材料制成的下半张脸却没受影响,仍在喋喋不休。参观者们则听得纷纷侧目,开始阅读一旁的文字说明:……卑劣的他们用热带水果收买叛徒,甚至送来劝降信,还有用足节制作的监控器,企图支配人类。同年三月,人类的反击战打响,英勇的战士们凭新型冷冻武器,在成排北上的外骨族先锋们中间打出一道道缺口。之后,外骨族被人类突如其来的攻势镇住,开始集体撤退。人类方面则势如破竹,半年就抵达了北回归线附近。此时已经到了秋季。人类乘胜追击,准备借寒风的优势将外骨族一举消灭。但随着战线拉长,补给越来越困难,自然环境也变得恶劣,亚热带的新型疾病很快演变为瘟疫,无数战士因感染失去了大半个身体。就像历史上的几十次远征一样,作为战争后期的标志,在北方腹地的大都会里,主和派逐渐占了上风。可正当进退维谷之际,外骨族率先无力抵抗而消失了。当时有数名侦查员在沙漠附近观察到一些黑色的球形物体飞向天空,后来经确认,是外骨族的飞船。于是,历时共计约一千年,人类胜利了!…… 我们离开前留下的通讯塔和村庄遗迹,有少数被保护起来作为历史的证明,但大部分都被狂欢中的人们毁掉了,甚至被当成战略资源开采。不出二十年,我们就变成了只活在童话书里的坏家伙。但时不时也有些从沙漠无人区归来的幸存者,曾经在沙漠中心看见了我们留守的少数个体。这一分支是我们学习人类的结果,具备相对独立的思维,后来的这些事情也是他们转达给我们的。蛰伏多年以后,这些同胞以巨大的代价改变了通讯波长和编码,又花了很久才重新联系到我们。他们平时住在地下,每次接触过人类,就会搬到更人迹罕至的地方,所以至今都只是沙漠中的传说。和我们的分裂相反,南北半球的人类倒是重聚了。只是在重新分配热带地区主权的问题上,双方始终未能达成一致。在胜利的蜜月期结束以后,两边都暗地里打起自己的算盘。将近一千年的隔阂似乎真的让人类分化为两种了。测绘员因为身体原因一直独身。他平时在纪念馆当义务讲解员,作为战斗英雄每月领着生活补贴,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古董唱片店。不知为什么,测绘员多年来一直惦记老前辈讲的梦幻故事,特别是那张印着古英文“地下丝绒”字样的、封面是一根鲜黄大香蕉的唱片。久而久之,这成了他的夙愿:他一定要找到这张唱片,听一听里面的曲调。如今断链主义已经被批判得体无完肤,即使找到唱片,肯定也是没被断链主义者糟蹋过的原版。但原版也好,他想听听。测绘员想知道,为什么我们会挑这张唱片来研究艺术?是巧合?还是有所图谋?如果当初的和谈成功,我们本可以告诉他的。那天中午,他走出纪念馆,看见一个老人在等他。那是刚刚大赦出狱的老前辈,手里握着一根拐杖,把手部分是黑色的,材质是我们的甲壳。老前辈这下真的老了,头发花白、眼神黯淡,手脚也好腰腹也好脖颈也好,总之全身没有一处挺直的,就像一只死掉的甲虫,身体总是自动地蜷曲起来,除非把她钉在纸上制成标本。这是一次感人的重逢。老前辈当初差点被当成叛徒处死,是测绘员及时赶回,将老前辈独自杀死一名外骨族的英勇事迹公之于众,扭转了审判的方向。最近,战后时代的一些年轻艺术家听说了这个故事,把老前辈当成是误入歧途的悲剧英雄,创作了不少作品,虽然不入主流,但也掀起了一阵轻风。两人沉默着并肩而行,机械脚和拐杖在坚硬的路面上铿锵作响。他们谁也没有开口,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地,只是沿着街道行走,就像以前测绘温度线的时候一样孤独。这座新都虽然热闹喧哗,却似乎容不下这些旧时代的人。城里四处熠熠生辉,铺设的平整地面里,除了砖石之类的常见材料,也混合着我们的甲壳碎屑,像黑石英零星地嵌在岩床上,但主要目的并非加固,而是用于装饰。街道尽头分成了两条路。老前辈和测绘员同时停下脚步,彼此等待着对方的选择。过了约莫半分钟,谁也没有选择。对于路人来说,左边是有阳光的大路,右边是阴暗的小路;对于测绘员来说,左边是前往唱片店的路,右边是回家的路;对于老前辈来说,左边是来时的路,右边是未走过的路。之后,老前辈掏出了一个印着大香蕉的唱片盒。是那张“地下丝绒”。“一起听听吧。”她终于开口道。于是两人踏上了右边的路。这是一条狭长的小路,两侧是上百米的黑色高楼,把所有的阳光都赶走了,强风时不时从前后乃至头顶冲来,地上是前些天残存的雨水,至今未干。那些建筑的原材料里,也有不少甲壳的成分。走了大半段,测绘员突然停下,老前辈也随之停下。测绘员指指左边,掏出证明元件打开了门。两人走进升降梯。随着楼层数字变化,升降机转轴发出有节奏的噪音,逐渐离开地面,靠近测绘员那间拥挤的高楼层小屋子。测绘员进屋后,熟练地找出一台光洁的唱片机,接过老前辈手里的唱片,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。唱片机吐出静谧到有些恐怖的前奏,随后是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在呢喃低吟,像一位父亲在唱摇篮曲。这是来自千年前的音乐,纯净而落寞,所以被人们遗忘在文明的角落,不知哪天就会悄然消失。测绘员拾起唱片盒,仔细端详着封面上的大香蕉。那香蕉并非是娇嫩的鲜黄,而是黄黑的,甚至有些腐烂。同时,因为这些年闲暇时学习了古英文,他发现唱片盒侧面不只写了“地下丝绒”,在“地下丝绒”后面还有一个名字。“妮可?地下丝绒与妮可?妮可是谁?”他问老前辈。“不知道。”老前辈平静地答道。测绘员看到香蕉底下还有一个署名。“安迪·沃霍尔?他又是谁?唱片的作者吗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你以前看到的那个断链主义篡改版……上面是不是没有这个名字?”“我忘了。”“……忘了?”“我忘了啊。”老前辈长吁一口气,不再说什么。她坐在唱片机旁边仰着脑袋,眼泪从咬合的睫毛缝里不断涌出来。她肯定还记得一些东西,所以才会悲伤。测绘员不忍打扰老前辈,打开唱片盒阅读着内侧的文字。他找到一份歌词,正好是刚才播放的那第一首。他试着翻译出一份文稿:《周日晨时》周日晨时,黎明当誉我的感触挥散不去黎明早至,周日晨时身后紧随蹉跎白驹